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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帖最后由 冷邦平 于 2014-6-29 15:47 编辑
冷月生明照学子 桃李不言下成蹊——缅怀恩师冷生明先生2014-01-23
- 媒体引用: 北京大学校友网
- 作者: 北京大学数学力学系1962级校友 袁传宽
冯老师,袁老师,郝老师,您们好!
首先,感谢您三位的盛情款待。我们母女都很开心,意犹未尽,我妈妈感觉也不是太累。请放心。
其次,您们送的鲜花,我们已经放在了我爸爸的面前。
……(以下省略)
这是我们敬爱的冷生明先生的女儿,在冷师母和我等几个老门生于“全聚德”聚会次日,发来电子邮件的上半部分。她在信中称呼思慎,郝琪和我为“老师”,是因为当年(文革过后,大学恢复正常招生和入学考试)她要参加高考,我们那时在清华当助教,于是自告奋勇为她补习数理化。
思慎,郝琪和我,都是1962年入学北大数学力学系。第一门最重要的基础课叫做“数学分析”,任课老师是冷生明先生,教了我们整整一年。51年过去了,如果你今天问问数学力学系62级的学生:在北大,谁是对你影响最大的老师?绝大多数人会毫不犹豫地把票投给冷先生。可是冷先生对我们这三个老门生,从不以恩师自居,反而谦称自己是“学生家长”!此情此景,犹如昨日。这称呼,冷师母沿用至今。
冷先生2003年仙逝后,我们继续与师母保持联系,平时电话、电邮,只要大家都在北京,每年总会相聚,聚会地点总是在“全聚德”。师母与我们都有那所谓老北京情节,偏爱北京老字号,尤其喜欢这家招牌上那三个字,透露出来的是吉祥之愿和劝善之意。如今,师母已是86岁高龄,但身体精神都好,步履安稳,牙口虽不如以前,但胃口不错,健谈如旧。
聚会前两天,师母在电话里就告诉我,她翻找出来一件冷先生的遗物,要带到全聚德来给我们看。那是冷先生生前所用的“钱包”,一个用纸折的所谓钱包,里面装着分分毛毛的小票子,外面用个橡皮筋捆着。
冷先生之简朴,可见一斑。既令人心酸,也令人可敬!
1984年,在冷先生中关园的寓所拍摄
先生在“文革”中蒙受不白之冤,挨大字报,挨批陪斗,被迫检讨,受尽屈辱,下放改造,还被克扣工资数年,仅靠发的“生活费”艰难度日。后来“落实政策”了,先生随手把补发的工资,全数捐送家乡。先生获提正教授后,所补发的工资,也悉数捐赠家乡。冷先生对此事守口如瓶,以为不足为外人道。没人确切知道他捐了多少。人们今天仅仅知道,乡里用那笔钱,修了一座桥,买了一台拖拉机。
那遥远的故乡,令先生毕生魂牵梦绕。遗憾的是,自离家之后,能再回故乡的机会却少而又少。故乡在先生心中的分量重似千斤,那儿有他割不断的祖根,忘不了的乡情。
1919年,冷师出生在四川省,一个在地方地图上都很不容易找到的偏远小村,名叫冷家坝,如今归属中江县。冷师自幼聪敏好学,三岁即能识字,喜爱读书,并且刻苦努力,顽强上进。冷师的父亲虽是贫苦农夫,幼年时却上过几年私塾,因而粗通文墨。他为人忠厚老实,被乡里一位尹姓财主雇佣他管理帐目,每一文钱的来去,都记得清清楚楚。他是冷师的启蒙老师。
家境贫寒,生活拮据,全家大小忍饥挨饿是常有的事。即便如此,父亲对冷师的学业却不放弃,望子成龙吧。冷师在家乡读完初小,12岁就离家到中江县城接着读高小和初中。虽然还是个孩子,但冷师必须学会生活自理,其困难可想而知。16岁时,冷师考取了成都省城中学,升入高中。1938年,正处在抗战艰苦阶段的北京大学,和清华大学与南开大学合组西南联大,在昆明延续着中国高等教育的命脉,弦歌不辍。酷爱数学的冷师,以他优异的成绩,考上了西南联大的北京大学。
穷乡僻壤里出了个大学生,而且是全国最高学府、响当当北京大学的学生,那可是全村的荣耀,乡里的大事。穷人家的孩子有出息,令乡亲们格外振奋。大家心里有数,必须竭尽全力,资助这个后生完成学业,他身上寄托着乡里人代代的梦想。冷师出发上大学的那一天,全村男女老少齐聚村口,为他壮行。尹财主虽然待人接物、言谈举止带着几分有钱人的霸气,但是他慧眼识珠,乐善好施。他资助了冷师上大学的路费和学费。乡亲们凡能拿得出来钱的都多少给了些,一位远房的小脚外婆,给了一百枚铜钱。冷师知道,那可是老人家走山路放羊所得,积攒下来一百枚,太不容易了!张家奶奶塞到冷师手里一枚银元。冷师感受得到,那银元还带着奶奶的体温!冷师逐个给乡亲们一躬到底,牢牢地记住,“谁个给了多少”,为的是将来有钱时好报答人家。
冷师少年时就离家上学,此时已是年方弱冠的青年小伙,更加不怵远行。肩挑一副扁担,告别乡亲,踏上征途。冷师大步流星走出很远了,回头一看,父母与乡亲们仍然伫立在村口高坡上,翘首张望。冷师放下扁担,向着冷家坝深鞠一躬,任由那忍了很久的热泪,大滴地洒在出村的崎岖山路上。
冷师踌躇满志,对未来满怀憧憬。离川入滇的路途遥远,只有一段路可搭乘火车,其余就全靠两条腿步行,实在走不动了,才搭乘牛车。这一路十几天,晓行夜宿,常常是天还没亮,他已经挑着担子上路了,相伴的只有天上的星月,路边的虫鸟,他就边赶路,边高声吟诵:“晨起动征铎,客行悲故乡。鸡声茅店月,人迹板桥霜。”到达昆明时,冷师已经累得不成样子,一点儿不像个学生,倒像个流浪汉。
冷师进入北京大学,如鱼得水,受到了江泽涵先生、申又枨先生和赵淞先生等等爱才的师长们的关爱,引领他走进了那令他痴迷的数学王国。冷师成绩优秀,年年获得西南联大的奖学金。靠着这笔奖学金,以及在昆明各个中学兼课所得,冷师不仅得以完成学业,还归还了乡亲们临行前馈赠的钱。1942年,冷师以优异的成绩毕业,然后留校任教。
冷师当年在北大专攻“实分析”与“抽象分析”,他后来大约20年间的研究课题,以及指导研究生的专业方向,都属于这个领域。
这个数学分支在当时是非常新颖,接近国际学术前沿的学科。“抽象分析”是1930年代初,由法国大数学家弗雷歇(Maurice-René Fréchet)开拓、引领出来的一个崭新的分析数学领域。我的另一位恩师樊畿先生,年轻时也是北大数学系的学生,在西南联大时期是冷师的学长。樊师1939年离开昆明赴法留学,师从弗雷歇攻读“抽象分析”,他在1941年写的博士论文是“抽象分析中的基本概念”。当年,陈省身和许宝騄等先生就在西南联大举办分析讨论班。冷师即将毕业,报告的题目就是“抽象分析难题”。二者几乎同步,真令人难以置信!要知道抗战期间,昆明的物质条件何其匮乏,加之敌机随时空袭轰炸,环境如此恶劣,然而居无定所、食不果腹的西南联大的前辈数学家们,却能追踪到国际潮流,能不令人敬佩他们顽强勤奋的治学精神和超凡的聪明才智吗?
抗战胜利后的第二年,北大得以复员,重返故都北平,位于沙滩的北大红楼终于又回到主人的怀抱。1946年,北大师生在复员北上的路上,途经四川,冷师抽空返乡探亲。父亲和母亲都去世了,冷师终于和兄弟姐妹团圆。其间,冷师挨家挨户拜谢乡亲,特地拜见了当年慷慨解囊相助的尹财主。尹先生已近古稀,冷师向他报告自己这八年的求学经历,颇令老者欣慰。谁知道,这竟是冷师最后一次向恩人致意。两年后,乡里闹土改,原本善良宽厚的乡亲们,此时却纷纷控诉尹财主的“恶霸”行为。颇令乡亲们意外的是,那结局并非仅仅是瓜分了尹财主的土地和浮财,而尹本人竟被“镇压”了。冷师后来,从来京的老乡口中听到这个消息,不胜唏嘘。
人人都知道,冷师的数学功夫深厚,其实他的文学造诣也很高,不仅中、英文俱佳,还通晓俄文与德文。冷师的国学底子,自然是在中学阶段就已经砸得很瓷实,而外文则是在北大练就的。冷师曾给我讲过,他当年苦练英文的故事。申又枨先生指导冷师作论文,要求每句话都必须用五个不同的英文句子写出来,再由申先生选出那最佳的一句。足见当年北大的师生在数学和文字上,用功之深。冷师每讲起他的老师们,都面带敬佩之色,流露着对师长们的感激。
1980年代,北大数学系教师集体翻译了美国数学家莫里斯·克莱因(Morris Kline)的巨著《古今数学思想》。江泽涵,申又枨二位先生和冷师担任了全书的校对,如此重大责任,非三位先生莫属。冷师校对了该书的大部分章节。此书出版后,冷师亲赠郝琪和我一套。这套书分四册,纸张、印刷、排版和装帧均属一般,是那年头国内出版物的典型水平。但那译文堪称“信、达、雅”,是外国数学著作中文翻译的上乘之作。此外,冷师参与翻译、校对过很多英文和俄文的数学教材和专著,这其中就有我在学生时代读的教科书或教学参考书, 例如俄国数学家菲赫金哥尔茨(Григорий Михайлович Фихтенгольц)编著的《微积分学教程》等等。
1973年,北京大学动议翻译“马克思数学手稿”,这显然是那个畸形时代“政治挂帅”的产物。校方从数学、西语、俄语和哲学各系抽调教师,成立了一个编译小组,冷师和数学系的江泽涵、邓东皋等先生奉命参加。他们先从一个俄、德双语对照的版本,进行初步的中文翻译。为了准确起见,又从马克思关于“微积分”的手稿原件的照片上,辨认马克思的德文手迹,校对和完善那相关的中文初步翻译。次年《北京大学学报》刊出这份中文译本。此后,人民出版社又正式出版,名叫《数学手稿》。关于这部《数学手稿》的评价,仁者见仁,智者见智,甚至两极分化,或过分抬高或全盘否定。冷师和其他的先生们,虽然是奉命行事,但他们做事一贯严谨,追求完美。那手稿本身可能无甚学术价值,但是几位先生们的翻译是无可挑剔的,毕竟为他人研究这份历史文献,提供了一份最准确的中文翻译。
在“文革”灾难过后的几年里,冷师看到数学人才出现断代,于是就把全部精力投向数学教育和数学普及。他担任北京大学高等数学教研室主任,负责全校公共数学各个课目的教学。1980年代,北大成立了很多的新系与新学科。它们的公共数学教学,责无旁贷是数学系的任务。数学系于是面临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。冷师独当一面,带领他的教研室,开展教学研究和实施教学改革;制定适合各个学科的课程设置和教学计划;培训、配备任课教师。北大公共数学教育质量之高,全国有口皆碑。
此外,他参与《中国大百科全书 – 数学卷》编纂,负责《微积分》这个大条目。1980年起,我曾参加编委会工作两年,一度担任冷先生和程民德先生的助手。冷先生领导着一个编纂小组,研究确定在《微积分》大条目之下,如何设立各个中、小条目,并在全国物色、聘请各个条目的撰写者。冷师亲自撰写《微积分》条目。“微积分”虽是经典学科,但他写得不落窠臼,高屋建瓴,言简意赅,引经据典,鞭辟入里,既学术严谨,又通俗易懂,成为百科全书条目撰写的范本。
“不是一番寒彻骨,怎得梅花扑鼻香”。冷师追随北大,从西南边陲,北上定居古都,先沙滩,后燕园,终其一生沉浸在他的读书、科研与教学中,在属于他的这块数学园地上,辛勤耕耘,终于修成正果,成为一位优秀的学者,深受学生爱戴的师长,北京大学的名教授。
2003年先生染病,医生回天乏术,不幸撒手人寰,享年84。
2004年,郝琪和我回到北京,拜望冷师母,在先生灵前致敬。师母亲手交给我俩先生之遗物各一件,一套四个精美雅致的内画鼻烟壶和一对质朴可爱的惠山泥人。
如今,恩师离世已整整十年,可是我总觉得先生并没有走远。师恩难忘啊,先生当年授课的情景,仿佛就是前几年的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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