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芝蘭莊的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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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7-6-3 12:22:29 来自手机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芝兰庄的路

出姚哥庄,沿胶济铁路斜插向东南,三伏天,庄稼满坡葱绿。路是水泥路,不宽,若是对面两车交汇,要各自贴到路边。前行大约五华里,穿过一座高速路涵洞,道路已经完全成为东西方向,村庄出现在铁路南侧。这时,我还以为在南北路上行走,正南正北的房子又被坚定地认为是东西方向了。
村头一棵垂柳,在大路边迎送进出村庄的人。一百多年的老火车站,已经不再使用,济南铁路段的工人却在此坚守,做着养护工作。村庄在车站南侧几十米外,百年来,与这条铁的路纠缠不清。
1899年,德军借“巨野教案”入侵山东,为便于掠夺,把中国的物资输送到青岛海港,决定在山东修建铁路,实现他“筑路圈地”的侵略阴谋。清朝老百姓在几百年的闭关锁国中,尚不知大洋彼岸现代工业已经如火如荼。长毛鬼子强行在百姓土地上修铁路,欺辱霸占,破坏村民生存环境,阻断泄洪河道,受到生存威胁的老百姓热血沸腾,奋起反抗。高密的阻路抗德战争,就从自古即民风剽悍的芝兰庄拔标开始,与大吕事件后,进入了正式战争状态。





芝兰庄自古既有尚武之风,乾隆48年武举人戴清乾曾得御赐“武魁”大匾,村北他骑马射箭的“马趟子”至今留有传说。清末初子安投笔从戎,参加辛亥革命被杀,被国民政府列为建国烈士。而抗德战争中被屠村,血流漂橹的民众,没有在史册上留下名姓,却把一股倔强不受欺辱的血气灌入这片土地。中国的历史有许多流血战争,政权、侵略、财富、家族,每一种都可以打破庸常的宁静,而兴与亡都直接关乎百姓的生存与生活。
当我站在一百多年后,这一片宁静祥和的土地上,看着火车轰隆隆从铁路上驶过,路边的向日葵慢慢低下头,吞噬雨水、阳光,膨胀延续后代的子实。时光是新的,也是古老的,它修筑着万物轮回的路,在沉默中,有着永无宁日的骚动与喧哗。未来是一只灰色飞雁,穿过当下,藏起平静下的风暴。
我调转车头沿大街向村庄驶去,芝兰庄很特别,与普通村庄相比,它更像一座城镇。路两边是家庭式工厂,一家一家毗连,门前种植花草果木,不时有大货车开过去。我在一户大门前看到一块蓝色门牌,西后芝兰村。跟门前带着孙子玩耍的老人攀谈,他说:芝兰庄有五个行政村,东后芝兰、西后芝兰、芝兰一、芝兰二、芝兰三。村庄原本是一个自然村,所以在村内住户彼此混杂,本村人都分不清哪些是哪一个村的。说到村庄内成片的工厂,他笑着说,芝兰庄人自古会做买卖,这几十年大多做劳保产品,全国各地都有,还销往海外。芝兰庄商路宽广,是不是与铁路火车站有关?每一个流动的地方,民众思想也活跃开化。





我来之前约好三村书记冷壮,按照他遥控指挥的路线行走,因为习惯性倒向,我不确定自己走的路是否正确。在水湾旁边的十字路口再次停下车问路,路西一片墓地,路边一块标志牌,写着回车岭。我想起听说过的典故,战国时,孔夫子巡游列国,某日路过这里,见几个小孩在路中间用石子土块垒城,他的弟子吆喝他们躲开。其中一个眉清目秀,聪颖伶俐的娃站起来,望着马车上的一干陌生人,理直气壮地责问:只能车给城让路,哪里有城给车让路的道理?孔老夫子随调转车头,说了一句:好一个小子拦村。
小子拦是不是真有其事,在历史的浩渺中,民间传说的真实性并不重要,官史都可以瞎造,何况传说,没有人会去当真。正如谁所说的,历史的迷雾性与人的自私性,使我不相信它的真实与公正。三人成虎,十里之外无真相,我倒是愿意相信,芝兰庄曾经有过这样一群天真可爱,不畏不惧的孩子。我站在当年夫子回车压出的岭上,微笑着,看经典中辩日的小儿,又在这里留下震响千古的城车之论,不禁喜欢上这个村人可爱的一面。关于村名起源,另一则记载更真实一点,相传明初,肖姓先祖从山西迁来立新村,把“小子拦村”改为“肖紫兰庄”,后来,清末德国鬼子修胶济铁路,把“紫兰”翻译成“芝兰”,就错改为“芝兰庄”沿用下来。





我是在农村长大的孩子,对植物有着天性的亲近,特别古树名木,总是我进入村庄要寻访的目标之一。回车岭有一棵高大的柳树,树干要三四人合抱,枝干茂盛,笼罩在一片墓地之上,我想起铁路北冷氏墓地那棵神奇的柘树,在平原地区,柘树成材很少见到,而生长三百多年,历经战火却没有遭遇毁灭,也是一大造化。村庄内还有两棵古槐,我不知道今天是否有缘遇见。
过回车岭继续南行,路西是田野,庄稼,果园,菜园呈现盛夏的茂盛。一个推着独轮车的老农,从田间小路走出来,看到我在拍照,笑着招呼,吃桃子吧,真正的水蜜桃。他六七十岁年纪,黝黑干瘦,脖子上搭着一条蓝毛巾,黄球鞋沾着泥巴,车子上放着两筐新鲜桃子,有着说不出的朴素与生动。我抱着相机,从筐中拿出一只鲜红的,轻轻剥去皮,猛吸一口,一股纯正甘甜桃子味道,沿着记忆迅速回到八十年代的小时候。莫名心底就是一阵柔软的感动,很多远去的人事,跟着桃子的味道,跑了回来。我望向小路蜿蜒的深处,几棵没有砍伐的老桃树遮掩在菜园中,不难看出是主人偏爱,没有全部砍伐的桃园,留存的几棵。它个头不是当下超市那种巨大,却有着很多年前,没有人呼吁食品安全时代的惬意甜味。






阳光已经躲藏入云层,我终于看到冷壮描述的,围着蓝白色矮栅栏的村子。芝兰三村是五个村中最大的,在整个村落西侧最南部,大约呈正方形。房屋规划整齐,路边栽植着花草垂柳,工厂明显少于后边的村子,大街宽阔,沿街两侧用统一色彩的栅栏围起,整洁美观。我在村委所在地,也是芝兰庄社区所在地停下。一群人在门前修线路,联通公司的机线员爬在水泥线杆顶端,我随口问着怎么回事,冷书记说宽带坏了,一个信息时代,没有网路非常不方便。云层变厚,淅淅沥沥的雨开始落下,我们在办公室泡上一杯绿茶,聊芝兰庄的过去与现在。不得不说,冷书记是众多村书记中,对自己村庄历史知道比较多的,他轻言慢语,从传说到历史再到现在,一件件,一层层娓娓道来。
对我来说,世界不是由语言构成的存在,我对村庄的描述,必须是村庄的每一个角落仔细走一遍,用我自己的眼与心去辨识认知,才能形成文字。也许它是片面的,单薄的,但是,却是我眼见的真实。我说起村庄那棵老柘树,冷书记让刚好走进来的冷氏后人带我去观看。天阴的更沉了,我们驱车穿过一村、二村,一直抵达铁路北侧一大片空旷场地,这是为了修建货场,刚刚倒出来的五十亩土地,那片老坟就在货场中。






因为前两天的大雨,道路有些泥泞,两边茂密的芦笛,说明这里曾是一片湿洼荒滩,向前走一排几十米高的本地杨,生长在铁路边上,不远处一堆层层郁郁的绿树,以中间最高点为中心,向四周覆盖,这就是我们要找的老柘树。柘树又叫柘桑,文章树,属于桑科,多生长在阳光充足的荒野,百年以上的大树极为罕有,有“南檀北柘”之说,现今凡五十年以上的都属于国家一级保护植物。柘树枝叶具有药用价值,《本草拾遗》中记载:味甘,温,无毒,入肝脾二经。在《诗经》中亦有记载。
我穿过层层荒草,进入树丛内,近距离观察这棵有着无数传说的古树,它枝叶繁茂,周围分生出无数大大小小树子树孙。古树西北侧一个极深的窟窿,从锯断的手臂粗树根看,这应是人所为。突然想起这棵桑柘古木与我尚有些渊源,它所守护的冷氏祖先,亦是我老婆婆的先人,我儿子身上也流着冷氏六分之一的血脉。莫名就觉出一份亲切,人就是一种奇怪动物,在血缘中,有着永远不可磨灭的血脉宗亲。我一直想来这里看看,是不是冥冥中真有看不见的力量,指引我们的某些选择。





我的唯心是姥姥灌输的,小时候看她走路怕碾死蚂蚁,初一十五虔诚祭拜,也不自觉开始注意自身一些超常体验。在科学不够发达时代,对自然认知的缺失,形成许多鬼神传说很正常。而今人们信奉科学,破除迷信,世界澄明了,人心倒是迷茫更深,就如那个古墓上的盗洞。
一列火车从身边跑过去,远处的田野与云层连接在一起,回身看铁路南侧的村庄,绿树覆盖下,高耸的烟囱像天空的支柱。我想到路,这纵横交错,看得见,看不见的路,它们都通向了哪里呢?它们是来路还是去路呢?心灵与肉体在尘世间行走,万物是否都是殊途同归?

阿多尼斯说:
当我把眼睛沉入你的眼睛
我瞥见幽深的黎明
我看到古老的昨天
看到我不能领悟的一切
我感到宇宙正在流动
在你的眼睛和我之间

是的,那里有一条路,我看到过,又似乎没有看到。





烟驿
2016.7.23

作者简介:烟驿,本名张宏伟,七十年代初生于高密北乡,喜读书,写字。山东省青年作家协会会员,莫言研究会理事,作品多次在各级纯文学刊物发表。著有诗集《草木有心》,在写大型乡村散文集《走进村庄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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