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冷月生明照学子 桃李不言下成蹊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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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4-6-29 15:43:05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本帖最后由 冷邦平 于 2014-6-29 15:47 编辑

1962年,是新中国成立后,第一年大学录取新生时,不管考生家庭出身,只看学习成绩。那年,北大录取的新生尽是全国各地中学的学习尖子。陆平校长豪言壮语,说:“要把北京大学办成北京太学!”意思是比之一般的大学,还得多那么一点儿。数学力学系为这届新生排出最强的基础课授课阵容:冷生明先生讲授“数学分析”,程庆民先生讲授“解析几何”以及丁石孙先生讲授“高等代数”。三位俱是一时之选,最棒的老师,是兢兢业业,严格认真的好先生。其中又属“数学分析”的学时最多,分量最重,考试最难。我们这些学生,心里最“怕”冷先生。
其实,冷先生是谦谦君子,平时少言寡语,脑子里总是在思考他的数学,琢磨他的教案。他走路微微驼背,一肩挎着个蓝布书包,手里有时还拿着书本,不疾不徐地踱着方步,看见熟人一定停步,或招手示意,或温和问候;走在窄路,总是礼让他人。
数力系一年级的基础课,是大班上课,地学楼101的大教室里,坐着我们170来名学生,还有几位负责习题课的助教。冷先生只要一登上讲台,总是精神抖擞,神情贯注,与他在台下判若二人,背不再驼,声音不再温和,而是昂首挺胸,声音洪亮并且抑扬顿挫。
冷先生不怕冷,冬天都不穿棉衣。殊不知那是因为他自幼家境贫寒,冬季里根本没有棉衣、厚被御寒,而被迫养成的特有习惯。寒冬腊月里,我们穿着棉衣,坐在大教室里还瑟瑟发抖,而先生顶多就是穿一件呢料的中山服。到了讲台上,还把上衣脱掉,里面就是一件衬衣和一件毛背心。讲到兴奋时,还把衬衫的袖子卷起来。真令我们乍舌、佩服。
当年教室里使用的是“活动黑板”,一共四块,左右各两块,分别可以上下移动。冷先生板书很讲究,字体大小合适,让后排的学生也看得清清楚楚。每次上课是100分钟,四块黑板写满了,擦干净,又重新写满。可是,在讲授每个新概念或者新定理的时候,除了写几个关键词、画几个示意图形,先生并不多写字,而是娓娓叙述那个概念或者定理的来龙去脉,它的朴素含义,它与前边讲过的概念或者定理的联系,以及定理的证明思路。然后,他就一气呵成,边讲边写,在黑板上用他那端正有力的行楷字体,一笔不苟地写下那概念或者定理的确切叙述,严格的证明过程。
要把这群刚进大学的“毛孩子”领进门,打牢基础,练好基本功,谈何容易?为此,冷先生授课煞费苦心。我依然记得,开学之初先生在讲授实数理论的戴德金分割(Dedekind Cut)时,从中提炼出一种在初等数学里不常见的逻辑推理方法,他深入浅出地称之为“分情况”,认为那是学数学的学生必须具备的严谨思维方式。他不仅用例题示范“分情况”,还以布置作业,习题课辅导,甚至课堂测验等方式,强化训炼。这是他教学重点突出,循循善诱,重视基本训练的范例。
他教授并且引导学生反复锤炼运用“ε-δ”语言,处理极限问题的基本功,令全班人都牢记心间,那方法跟了我多半辈子。
在我多半生数学的研习以及教学中,在不同的抽象空间或者拓扑群中,不计其数次地遇到“有限覆盖(Finite Covering)。先生当年在“数学分析”里教给我的,运用在实数轴上有限闭区间的“有限覆盖”,则是一个最“具体”的模型,“有限覆盖”的精髓尽在其中了。
至于那数学命题的证明里常用的语汇,例如“显然”,“事实上”等等,先生都一一详加解释:何时当用,如何使用。
期中考试过后,我们的“数学分析”终于被调教得入门了,于是冷先生为学生们进一步地总结“数学分析”的学习要点: “严格的定义,确切的叙述,朴素的意义与典型的例题”;告诫学生们,千万不可学习抽象数学仅流于表面形式,而是要“看符号,想意义;看公式,讲道理。” 这些都是学习“数学分析”乃至所有数学的至理名言。冷先生就这样引领我们,一步一步地从初等数学过渡,而进入高等数学的新天地。
我本人后来也讲授过“数学分析”这门课,又得以从教师的角度,回味当年冷先生的教学情景,才体会到先生在教学方面下功夫之深。我记得他对我说过,有很多次在他写好教案后,在讲课前发现有地方处理得不够理想,于是清晨四、五点钟起床,重写一份新的教案,他再匆匆梳洗、用餐,又精神抖擞地出现在我们面前。下课了,学生们散了,冷先生还要和助教们讨论本周习题课的安排,例如,该给学生出什么题,通过这批题目要澄清什么概念,理解哪个定理,传授什么技巧方法,等等。
先生要把每一节课都处理得尽善尽美。呕心沥血,此之谓也!他那些成为经典的课堂用语,是他治学经验的凝结。他的教学热情,来自于他对北大的热爱和感恩,他是用心血培育我们这些学生,以报答母校对他的栽培。
几位配合冷先生、负责习题课的助教,都是留校的本系毕业生,充满教学热情。除袁守诚先生稍稍年长,李忠先生那时刚毕业没几年,王文娟先生教我那年,才刚毕业。他们和学生之间更为亲密,我觉得他们亦学长,亦老师。学生们有时对他们直呼其大名,他们也不以为忤。这几位先生教我们习题课整两年,领着我们做了不少有意思的题目,其中不乏难题。他们为我们的成长付出的心血,我一直心怀感激。
冷先生严格地要求学生,因为他坚信“严师出高徒”,他希望教出来的学生们有出息!他的那门“数学分析”课,平时要求严格,考试更难,于是出现了大约有百分之十五的学生期末考试,乃至年终大考的成绩不及格。“数学分析”是一门主课,主课补考若再不及格,就得留级,这是校规。学校还有规定,“再次留级”就得令其退学。因“数学分析”这门课考不及格、而留级的学生最多。我读一年级时,班里就有大约一、二十名未能升入二年级的“留级生”,怎不令我们这批新生引以为戒!
后来,政治风向左转,就有喜好跟风者把这现象称为“三大面积”,即大面积不及格、大面积留级和大面积退学,“神经过敏”地认为,这是“政治问题”!“大革文化命”运动一开始,居然又有好事之徒,一本正经地“揭发”这所谓的“三大面积问题”,作为北大执行“修正主义教育路线”的例证。学生中也就有人昏了头,把它上纲上线到“迫害工农子弟”,云云。冷先生为此备受攻击与侮辱,有的学生在大字报上,肆无忌惮地攻击、侮辱先生,竟然给他起绰号“冷冰冰”。
冷先生自然是被冤枉了的,他教书育人,一贯秉持“有教无类”,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。再说,先生哪里知道谁个是“工农子弟”?他呕心沥血,辛勤教学,但愿学生个个成才。可在那个人妖颠倒的黑暗年代,反落了个“迫害”学生的罪名!
我常在想,62级北大数力系的学生曾经是幸运的,因为他们入学后的前两年,被这么多位高明且敬业的先生们悉心地教导培育。若不是后来其学业被毁于一连串极左的政治运动,他们之中有多少人,应该成为今天中国数学、力学和计算机科学的栋梁?不幸地是,我读大三以后,笼罩中华大地的极左阴霾日渐浓密,50年代曾横行一时的“文字狱”,此时卷土重来。意识形态各个领域都有知名人物横遭批判。“上有所好,下必甚焉”,学校里一阵子“少而精”,一阵子“反修、防修,学九评”,各种名目的政治运动频仍,不一而足,正常的教学秩序不断遭受冲击,暑假里都要组织师生下乡,美其名曰“劳动锻炼”。我想专心用功读书,已不可能。更有甚者,我大四那年,干脆停学下乡参加“四清运动”,荒废学业整整一年。接着就是那场中国历史上空前的大灾难。国运如此,冷先生,以及他的众多学生,必然遭殃,难逃厄运!
是非自在人心。历史就是淘沙的海浪,当年“泼在冷先生身上的脏水”,早就被时间荡涤干净,显现出先生那清白纯正的知识分子本色。当年伤害过先生的学生,至今还不知错者,大概极少,但鲜有向先生道歉者。诚然,敢于公开忏悔当年“大革文化命”中的恶行劣迹,不仅需要良心发现,还需要道德勇气。先生当无遗憾,因为他品德高洁,一生行善,必获善报,该在天国安宁怡然。
2013年,我等几个老同学和冷师母重聚

我们感激恩师!是他亲手引导我们这一群喜爱数学、刚刚进大学的“中学生”,跨入了高等数学的殿堂,并为我们日后的进取深造,打下了坚实的基础,终生受用。
我们敬佩先生!他那专注学术,严谨治学,热情教学的学者本色和他那严以律己,宽以待人的仁者风范,永远是我们的楷模。
我们怀念冷师!他心地纯真,表里如一,不善辞令,无欲无求。这般清高、纯粹的知识分子,今天已不多见。
先生的众多昔日学生们,知道我写这篇文字,纷纷发来电子邮件,在鼓励我的同时,表达他们对恩师的怀念、崇敬与感激。老同学们如此强烈的反响,虽然在我意料之外,转而一想,却是情理之中。先生深深获得学生们50年不退色的爱戴,这不正为“桃李不言,下自成蹊”,做出了最好的诠释吗!

致谢:
我曾“采访”范景媛师母,她回忆并叙述了那些有关“冷家坝”的故事。
王铎、丁伟岳、张良成,冯思慎、陈鸣九、罗伟民、郝凤琪、付永祥、李国治、袁卓宏,何连法,马柏林、陈爱民,奚学瑶和赵连原等诸位同窗、朋友,对本文初稿发表评论和诸多建议。
没有他们的鼓励与协助,我势难完成这篇缅怀恩师的文章,特此致谢!

2013年7月9日初稿,7月27日定稿
于加利福尼亚吉尔珞宜寓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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